1961年2月3日下午,在午后小憩时,一场心脏病突发将好莱坞演员黄柳霜的生命定格在了56岁。
在此之前,她中过风,又饱受肝病困扰。“二战”结束后的十多年里,她逐渐从影坛淡出。直到去世前一年职业生涯又有了起色,她宣布复出,饰演了一些小角色,并着手洽谈更大的项目。但糟糕的身体,没有让她等到银幕上的“第二春”,而早先那些曾名噪一时的作品,也渐渐被淡忘了。
61年后,2022年10月25日,印着黄柳霜头像的25美分硬币在美国发行,美国硬币上首次出现了亚裔面孔。这套硬币属于“美国女性铸币项目”,该项目将从2022年至2025年发行一套25美分纪念币,每年设计五款,共选择20位对美国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女性。
硬币的浮雕上,大眼睛、柳叶眉的黄柳霜梳着标志性的齐刘海,细长的手伸展开来,衬着下颌——她的手曾被誉为好莱坞最美的手。
这位华裔女性先驱曾几乎被遗忘。她令人绝倒的神韵、无法被压制的才华,以及一生所遭受的累累污名,在去世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,终于被重新想起。
2020年,流媒体平台网飞制作了一部电视剧《好莱坞》,这一定不是一封写给好莱坞的情书,而是一纸揭露好莱坞不堪历史的诉状。这部剧提到的一系列早期好莱坞影人,很多因为种族、性别等原因遭遇过不公。《好莱坞》用虚构过去的方式为他们鸣不平,其中一集以黄柳霜为主人公,为了弥补她未被重视的遗憾,编剧给她安排了一座她从未真正获得过的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小金人。
在真实的历史中,黄柳霜出演的50余部电影,为她带来过享誉全球的声誉,但她饰演的大多数角色,光芒掩映在白人演员之下。她最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角色,不是、就是蛇蝎女人,常常需要出卖自己的性感身材。
《好莱坞》的反讽之举,恰恰折射了早期好莱坞中都会存在的不公。在以白人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结构中,各类少数群体以一生的努力和天赋,也只能沦为背景与反衬。黄柳霜正是有代表性的一位。
黄柳霜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并不为中国人所知,但事实是,在所有时代中,黄柳霜是在好莱坞乃至全球获得过最大成功的华裔女演员。她出演的电影,常常是当年最卖座的,并在奥斯卡颁奖礼上有所斩获。
“几十年来,黄柳霜一直是最重要的华裔女演员,”《黄柳霜: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》作者、美国科尔盖特大学历史系教授郝吉思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“她强大的时尚品位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力,她的世界主义观念仍然无与伦比。不论在美国、欧洲还是中国,她都轻松自如。”
在黄柳霜之后,只有1960年代之前的杨秀和1960年代至1990年代的关南施,在声望和名气上与她相差无几。如今,在一大批华裔美国演员中,最著名的是刘玉玲、杨紫琼、奥卡菲娜(《别告诉她》主演)和吴恬敏(《摘金奇缘》主演)。“她们从她身上继承的职业精神,帮助她们解决遇到的问题,包括刻板印象的角色、对才能的限制、种族主义,以及不公的低薪。”郝吉思说。
黄柳霜是第三代华人移民,她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最早于19世纪50年代前往加利福尼亚淘金,她的父亲在洛杉矶开了一家洗衣店——这是当时美国华人最常见的营生。
黄柳霜在童年时期就遇见了电影。9岁那年,她拿着为家族洗衣房送衣服得到的小费,第一次买票进影院,从此痴迷。也是在这一时期,美国电影工业的中心从纽约转移到洛杉矶。在唐人街的大街小巷,常常能见到电影拍摄现场,围观的人群里经常有她的身影。
上世纪初,以华人为主题的电影成为美国电影中一个颇受欢迎的类型。这是由于1882年颁布的《排华法案》以及持续数十年的排华风潮,激发了美国人对于华人群体的好奇,当时甚至会出现了游览唐人街的巴士观光项目。彼时的华人电影充满了猎奇的眼光,华人演员大多只能出演次要或反面角色,主角多数由白人扮演——他们涂上黄色的粉底,穿上中国的布衣,怪异地扮演中国人。
最初,对于华人在美国电影体系中被贬低的处境,黄柳霜并没太多领会。她的目光完全被电影的神奇和光芒万丈的明星所吸引,幻想着成为女明星。她不会想到,黄皮肤黑眼睛的她,在这条貌似鲜花铺成的路上会遇到多少荆棘。
1919年,在一位常常向好莱坞制片人推荐华人临时演员的浸礼会牧师举荐下,14岁的黄柳霜在电影《红灯笼》中得到了平生第一个角色:一名一闪而过的群演。1920年,她在《小丁》中饰演了一个戏份更多的报童。随着《小丁》在美国和欧洲大获成功,黄柳霜也获得了更多影迷。1921年,她在电影《人生》中第一次担当主角,饰演一名华人馆老板的妻子,常常受到丈夫的殴打。
这个角色反映了当时华裔女演员的普遍处境。由于美国法律禁止白人的跨种族婚姻,电影审查法规《海斯法典》也要求,影片中异族不得通婚,白人演员也不能与异族演员接吻。如果华裔演员在戏中与白人演员有感情戏,最终都会以死亡告终。多年后,黄柳霜曾悲凉地说,自己死了一千次,“可怜巴巴地死去好像已经成了我的绝活。”
1922年的《海逝》是她早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。美国人卡弗在香港附近坠海,被黄柳霜饰演的莲花救起,在莲花照料卡弗的日子里,两人坠入爱河。一年后,卡弗在家庭的催促下只身返美。痛苦的莲花独自生下了卡弗的儿子,年复一年等待卡弗归来。数年后卡弗终于归来,却不是一个人,而是带着美国妻子。得知真相后,莲花将儿子交给卡弗,跳海而亡。
她在《海逝》中展现出的精湛演技为事业点燃了引擎。她让演对手戏的男演员相形见绌,尤其是真挚的哭戏让观众动容。她红透了好莱坞,《》呼吁应该给她更多演出机会,英国影评人称其“达到了大师水准”。人们已经知道,只要给她机会,这个17岁的华裔女孩将会带来更多惊喜。
她的表演得到了好莱坞巨星老道格拉斯·范朋克的注意,范朋克当时的声望与票房吸引力,无异于布拉德·皮特、小罗伯特·唐尼等人的巅峰时期。1923年,范朋克邀请黄柳霜在年度巨制《巴格达窃贼》中饰演一名蒙古女奴,这一部优秀的电影成为当年美国票房冠军,并且火遍全球,包括上海和香港。
黄柳霜饰演的虽是个小角色,但她双腿和大部分躯干的表演,让观众印象非常深刻。此时,她在欧洲也已经火了,欧洲新闻媒体报道《巴格达窃贼》时,将她当作最大的新闻点,印上电影杂志的封面。有人感到,黄柳霜不多的出场镜头,已然抢走了范朋克的风头。
然而,这些并不是故事的全部。当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来俯瞰她的履历,这个麻雀变凤凰的故事,则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:
《海逝》中,莲花这个委身于白人的牺牲品角色,让她受到华人的批判,他们不满于电影背后潜藏的种族征服意味。《巴格达窃贼》中,她出演的蒙古女奴和内奸是个反面角色,宣传海报之所以选择范朋克用短剑抵着她后背的画面,无疑是因为性与暴力的噱头。在《唐人街繁华梦》的夜总会里,她穿戴着奇异的中国佩饰扭动腰肢跳舞,用异域风情投喂着夜总会的顾客和银幕前的西方观众。到了《龙女》里,她再次扮演,白人男主角惊叹道:“我希望我能找到词汇来形容她,异国情调,就是这一个词。”
在《上海快车》这样一个职业生涯巅峰的作品中,黄柳霜饰演的仍是一名。德籍导演冯·斯登堡在这一部优秀的电影里塑造了两名,一个是玛琳·黛德丽饰演的西方,一个是黄柳霜饰演的东方,同时用东西方情调挑逗银幕外的白人男性。
西方对她的恶意从未停止。在她走红后,电影媒体以《黄祸——中国人杀入演艺圈》这样耸人听闻的标题挑拨观众的情绪。此时她已不是那个单纯迷恋电影的小女孩,好莱坞让她遍体鳞伤,她对媒体控诉:“为什么银幕上的华人几乎总是反派——滥杀无辜、背信弃义、阴险狡诈,我们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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